庄周铁锤

老福特你小子别太颠了,劳资我就没见过比我还清水的人!

疼痛戒断日记


她面无表情地从医师手里接过诊断书,无视了对方战战兢兢的模样,紧皱着眉头只是扫了一眼结果后便将其摁在医疗室的办公桌上。


“也就是说,这一个星期以来的治疗毫无效果。”局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却莫名叫房间里的所有人萌生出紧张感,“我不是来听你们道歉的。”


为首的那个秃头男医生的双腿几乎都要站不稳了,他浑身发冷,却来不及将额头上的汗擦去,“抱歉,情况要比我们想象中的更为复杂。我的医生们也在努力想别的治疗出路,可毕竟要顾及患者目前的精神状态和身体情况。您没有来的这一个星期里,患者每晚的有效睡眠不超过两个半小时,她的精神保持清醒的时刻也……”


“通过医生们的商量我们发现,也许您的陪伴会对今后的治疗很有帮助。毕竟……”似乎是察觉到局长的目光更添几分寒意后,主任医师识相而巧妙的转移了话的方向,“毕竟有家属陪伴再怎么说都会和纯粹的孤身一人有本质区别。”


局长的表情依旧,她只是用职业的笑容回应道:“先生,也许您对我的工作有些误会。我,我的同事们,以及曾经的她,我们的工作注定我们抽不开身。并没有针对您的意思,您所说的陪伴,我即便心有余却也力不能及。就像现在这样的,下一刻,一个电话我就得回到我的工作岗位。”


像是要印证她所说的话那样,局长的终端果然不合时宜地响起。可她并没有立刻接通,而是继续对秃头医生和他背后的一大堆医疗团队说道。


“人我就不去看了,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让她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我依旧会查看着你们每周呈上来的治疗报告,那么,就这样吧。”


局长这样说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第一天


在药物的作用下勉强睡了两个小时,于是又一次经历了噩梦所带来的折磨。夜莺将身体蜷缩在房间的角落,任由身体不住地颤抖,双目无神,却又真切而煎熬地期待着黎明的到来。


梦里的东西都是熟悉的老朋友,它们带来的痛感已经无法满足需求了。每天晚上都经历着差不多的痛苦,长期以来早就令她感到麻木。


医生们是很善良的人,他们总会尽其所能地给予体贴,无微不至地料理患者都起居,无微不至地令每一位病患都过得相对不那么痛苦。


为了不那么痛苦,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是必要的。所以他们热衷于让情绪低落的病患们乖乖吃饭睡觉,也会致力让病患们露出真正的笑容。


可对于病患来说,任何别人看来堪称是美食的食物在他们吃起来都是苦的,而所谓的睡觉么,即便是在梦里也依旧无法逃脱噩梦的折磨。


夜莺无法辜负那样的善良,所以即便只能吃出苦味还是会好好吃饭。所以即便已经对那些药物产生了抗体,却还是努力多在梦里停留些时刻。


局长说自己生病了,所有人都说自己生病了,已经无力再承担管理局的工作。所以她来到这里接受治疗,因为局长说了需要她,不能没有她。


可是已经一周了,除了最开始那天是局长亲自开车送自己到医院以来,夜莺再也没有见过局长。


尽管有些失落,但夜莺还是努力学着适应这里的生活。没有从早到晚的忙碌了,也没有足以将自己整个人埋起来的待批文件了。


夜莺突然觉得寂寥,就像过去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管理局等待着在外执行任务的局长与她的禁闭者。手头的工作忙完了就一遍又一遍地巡视着管理局,然后从白天直到深夜,又或是接连好几个日夜都难以见到光亮的悠长走廊。


夜莺想,她大概就连最后的价值也失去了。



第一夜


黄昏的时候听到了局长的声音,本以为是错觉,而打开门后属于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更真切了。夜莺可以肯定不是错觉,局长真的来看她了。


她说:“我不是来听你们道歉的。”


夜莺蓦然就回想起还在管理局的时候,那个人对待来自上层的诘问时也是这般滴水不漏的平稳。敏锐地抓住对方的一切破绽,然后在必要的时候毫无留情地抖落那些人全部的伪善装扮。


也是,局长本就该是锋芒毕露的存在,她只是由于自身的温和故而对禁闭者们流露善意,只是出于纯粹的善意愿意倾听更多人的苦衷。


夜莺知道局长肩头背负着沉重的责任,体内寄宿着无边的痛苦,这样的人注定会比其他人更难感知到快乐的存在,所以局长的温柔也好,体贴也罢,它们只属于真正迫切需要被滋养的人。


夜莺尽全力地体贴着局长的不易,暗自将一切不好的思绪死死地摁在平和的外表之下。她不愿任何自她而来的一切存在伤害到局长,也不愿拖累局长奔赴理想的累赘会是自己。


无法信任那就不信任了吧,反正属于那个人的信任自己也不是非要得到不可。无法陪伴就不陪伴了吧,反正一个人也不是不可以面对那些工作。


夜莺这么想着,眼睁睁地看着局长步伐匆匆地离开,就像她那天将自己丢到医生们手中时一样,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后便重新坐回驾驶位。继而车子一声轰鸣后启动,转眼便消失在远处。


局长总是忙碌的,忙碌到只留给副官一个背影。

晚上躺在床上的夜莺回想白天发生的事情,心里一团乱麻,复杂的心情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还要纠缠到何时为终,她只觉得快要窒息一般。


究竟要到何时才能回到局长的身边呢?



第二天


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夜莺一个人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局长很看重自己的身体健康,要求的医生是最好的,病房也是单独一人的。


这个房间的采光很好,太阳总是可以透过窗子温和而匀致地洒满整个房间。透过窗子往下看可以看到那棵最大的老榕树,树下的空地是医院内难得可以见到些许热闹的地方。


如果天气很好的话,就会有患者在医护人员的陪伴之下到老榕树下散步活动。有坐着轮椅的老人,他们三三两两地和前来探望的家属快活地说笑。也有年岁不大的孩童,他们欢笑着跑啊跳啊的笑闹声总是可以传得好远好远。


夜莺静静地注视着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热闹,也许是和狄斯城的阴暗面接触的时间太过久远,以至于她觉得已经和这些平凡的欢乐有些脱节。


她禁不住想,自从进入管理局以来,啊不,自从选择成为军人为了捍卫狄斯城的和平以来,究竟有多少次错失了这些本可以唾手可得的美好。


没有时间啊,根本没有时间。


彼时身为副官的自己忙起来可以连着好几天连轴转,可以从早到晚守着办公桌不动一下,可以为了命令深夜武装执行战斗任务,可以为了捍卫管理局利益同老鬼在审查室据理力争好几小时。


忙起来的时候会觉得疲累,长时间的休息不足时常让副官觉得胸闷气短心跳过速,但也正是这些看似快要将她压垮的沉重给了她尚且还活着的实感——工作没有做完,还不到可以休息的时刻。


只要还被管理局所需要,只要还被局长所需要,只要这副身躯还可以被驱动,夜莺就会努力去回应。可是这一次,就连那些沉重都被剥离了。



第二夜


“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倒在地上……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就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实存在。

相反,当负担完全消失,人就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于是此时人也就成了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就会变得自由而失去任何意义。那么到底选择什么?重,还是轻?”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夜莺又一次回想起这本曾经在学生时期就看过的书,它很神奇地出现在病房里。也许是哪位值班的医护人员从家里特意带来打发时间用的,结果在查房之后将其遗落在这里。


今天梦到的仍是那个残酷的战场,为了根除锈河突然爆发的污染与死役暴动,FAC总部罕见地同意麾下的作战小队与MBCC的人一同深入战场。


战斗早在打响初期就十分激烈,局长总是身先士卒地冲在前面,海拉和赫卡蒂则是慌慌张张地努力跟上她的步伐替她警戒四周。


FAC的作战小队并不直接交由局长本人指挥,局长并不真的指望他们能对扭转战局起到决定性作用,在她看来只要这些人不扯后腿就不错了。


局长有条不紊地替那些作战小队们划分了各自的警戒范围,并指出了小队如何构建出各自完美的防线。她并不深入了解每一个作战小队的情况,但经过这一番点拨的与指挥后,几乎所有人都大致明白了在这场战役里所扮演的角色。


除了一个人,那就是管理局的夜莺副官。


局长唯独遗漏了自己的副官,说不清是出于怀疑或忌惮,又或是只是疏忽遗漏了,直到看到赫卡蒂欲言又止的表情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


“夜莺副官就,哪边需要帮忙就去哪边好了。”



第三天


昨晚一夜没睡,只在黎明到来前的半个小时小憩了一会儿,然后就被耳边嘈杂的声音吵醒。


“……你发什么愣呢?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杵在这里不动啊,快去通知艾恩医师啊,赫卡蒂在和局长一起出任务的时候受伤了,局长也……!”


夜莺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她无法捕捉到具体的信息,只隐约听到有谁出事了,于是下意识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可眼皮沉重得怎么也睁不开。


“快去联系医生!赫卡蒂需要紧急手术,局长……局长的伤也需要尽快处理!”


像是被注射一针强心剂似的,夜莺的身体一下子褪去了些许疲惫,继而立刻挣扎着起身,不顾自己衣衫不整便要直挺挺朝大门走去。


她心下当即乱作一团,但却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担心明明溢于言表却还是有条不紊地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个管理局终端。


“快点啊,她们的车马上就回来了!你不会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吧?要是耽误治疗怎么担待得起!真不知道为什么一人之下的副官会是你!”


夜莺心里乱作一团,她翻找终端的动作逐渐变得狂躁起来。明明终端一直都在身上,可为什么怎么也找不到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您……您在做什么?!”


又是一声厉喝炸在耳边,夜莺抬眼去看的瞬间看到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医护装扮的人。像是找到了救星似的,她立刻上前握住了对方的手。


“终端……联系艾恩医师……局长和赫卡蒂受伤了需要立刻手术……快……快来不及了……”


夜莺要都快急哭了,可那个人却头一偏露出了无比困惑的脸:“什么终端?什么艾恩,还有局长什么的……这里只有您一个人啊。”



第三夜


夜莺逐渐分不清幻觉与现实,就好似白天她真的听到了有人在说局长与赫卡蒂受伤了,需要联系艾恩医师和安护理长紧急手术。她甚至听到了来往的车鸣,听到了禁闭者们焦急的呐喊,听到无数双脚步声匆匆而来,她分明听得真切。


可是却被告知这一切都是幻觉,真实情况是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今早的医院也并没有接到所谓的急症患者,那些脚步声更是无稽之谈。


于是耐心的年长护士长又一次语重心长地解释道:“你所听到的,看到的都是幻觉,是假相。孩子,不管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要记住,那些是虚无的,真正的你在医院被好好地看护着。那些疾病终将会远离你,而你,你会恢复健康的,我们正是为此才出现在这里。”


于是在她悉心的安抚之下,夜莺的情绪一点一点地平稳下来。她的身躯不再瑟缩着发抖,心跳也没有那么快,也逐渐可以平复呼吸了。


夜莺的状态趋于好转,好心的护士长终于舒了一口气。她的手一直搭放在前者的手腕上,试图用这种方式给对方安全感,就这样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彻底放心离开。


房间变得空荡,也许白天的所为真的吓到了那些好心的医护人员吧,趁着中午用餐,他们特意收走了房间内所有有可能会造成伤害的利器。


再次变成孤身一人的夜莺靠在床头,脑海中却不断闪过护士长安慰自己的话语。继而又回想起白天所听到的那些声音,情绪再次变得紊乱。


那时她确信听到了局长的声音,虽说只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像是懊悔,又像是无可奈何的自责。


仅仅只是幻觉吗?可夜莺总觉得那是发生过无数次的事实,那样的无力感与挫败感都太过真切。



第四天


无法在局长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及时出现在她的身边,也无法给予局长任何哪怕只局限于口头上的承诺,她知道局长的每一次出行都是危险的,明知如此却不得不放任她奔赴凶险。


夜莺有些悲哀的发现假如细数自己可圈可点的那些切实发挥了价值的日常,竟不得不围绕着管理局说起。往大了说是致力于维系城邦和平的理想,往小了说的具体到每一份工作文件的签署,因此管理局承载了夜莺的全部价值。


局长的所作所为都在牵动着夜莺的情绪。


因她陷入危机而担忧,因她被痛苦折磨而痛苦,再到后来因她苦恼而苦恼,因她不经意的一个笑颜也会禁不住弯起自己的嘴角。


于是啊,不该有的欲念滋生了,不该有的期待也有了。总盼着局长可以匀一些关怀给自己,却又在某一时刻惊醒——你不过是她的副官,甚至谈不上是值得信赖的战友,你凭什么?


倒也不是没被局长关怀过,那是夜莺不慎被流弹击中后狼狈地回到管理局。听到消息的局长立刻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一路狂奔来看她,刚刚结束了包扎,一抬眼就看到了气喘吁吁的局长。


局长的黑眼圈很重,这几步路几乎耗费了她大半的体力。局长的气息不是很稳,像是受到了很大惊吓一般尚未缓过神来。局长看着自己,愣怔一下后快步走上前,她的眼眶红了一圈。


“唉,”夜莺听到局长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至少照顾好自己啊……我会很担心的。”


彼时夜莺的心脏立刻痉挛成一团,远比中枪的地方还要痛苦。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这样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该如何面对那样的局长。


那一瞬间的无措,夜莺直到现在还刻骨铭心。



第四夜


夜莺蓦然想到了生与死的问题,假如还身在管理局,她不会有时间和精力去做这样的思考。可当下,她不止一次地思考这个深邃的问题。


狄斯城很大,迄今为止它仍是最繁华的人类之城,承载着末日逼近时的最后希望。可它并不完美,它的和平摇摇欲坠,它的未来虚无缥缈。


每天都会有人拼命挣扎着想要活下去,每天都会有人期盼着死亡将他们带离活着的苦海。


“不如就让黑环来吧,不如就此沉沦吧,大家一起接受毁灭吧,没什么不好,反正是要死的,假如活着那么痛苦,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先前不是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论调,望着那些自怨自艾的人们,正直的副官小姐只是摇了摇头,暗想那么多为了给城邦争取未来而不惜勇敢面对危险甚至可以赴死的战士们,他们拼尽全力地争夺着拉扯着,难道就是为了让这样的人苟活么。


到后来,没时间再去深想这样的问题。


现在居然突然萌生出一种想法,假如有一天,假如有一天为了维护狄斯城和平而牺牲的人里轮到了自己,是否能用一死去换回那至高的荣誉?


会不会有人为自己的牺牲准备一场盛大的葬礼,会不会有人齐刷刷地为自己的牺牲默哀。会不会有人白天维持着坚强从容的表面,却在夜深人静时失声痛哭。会不会有谁直到牺牲者故去多年后仍记得她的模样与喜好,而被人愿意长长久久铭记着的究竟是一位英雄,还是一个叫夜莺的故人。


夜莺越想越多,思绪竟至于停不下来。突然间,夜莺觉得有些好笑,然后真的笑出了声,而且大有短时间内无法停下来的感觉。


她笑:“人啊,为什么总是执着于被爱呢?”



第五天


她的悲剧不是因为重,而是在于轻。压倒她的也不是什么繁重的工作压力,又或是可以被真切感知到的痛苦,恰恰在于长久以来的不被需要,这成了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


如果说爱是在乎,是关注,是一直悄然存在的观察与呵护的话,它的对立面绝对不是厌恶,更不是恨,而是彻彻底底的无视与不在乎。


就像过去度完假回来后的局长总是记得会给大家带回些纪念品一样,东西不大,但其实每一样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身为副官自己并非没有,只是每一次都是作为顺带的那一份被准备的。


如果信任是可以放心地将后背交给对方,不会质疑对方的任何决定,遇到难题第一时间想到的求助人就是彼此的话,那么它的对立面也绝对不是质疑,更不是试探,而是彻头彻尾的漠然。


就像局长从来没有对副官说过一句不信任的话,也从来没有真的对副官有过夹带个人情绪的试探。她不介意副官是上面安插进来的眼线,更不介意副官背后的势力,在局长看来只要不威胁到管理局和禁闭者们的安全和利益就足够了。


从不真的指望对方会在危急关头伸出救援之手,只需要做到不妨碍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就足够了。局长就是这么看待所谓的FAC的,那么她是否对自己的副官也抱有相同的态度呢?


直到今天,夜莺仍然没有弄清楚这个问题。曾负重前行的她深深为此苦恼过,那时她还可以安慰自己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管理局还需要着自己。


“谁还会需要我呢?”


“谁还会需要我呢?”


像是陷入梦魇一般,夜莺反复呓语着同一句话。



第五夜


夜莺突然想要去寻找什么,这想法来的突然却猛烈,她需要通过找到一些东西,又或是在寻找的这一过程来告诉自己尚且还活着的证明。


哪怕是疼痛,是的,哪怕是疼痛。只要这具身躯还能感知到疼痛,那就是还活着的证据。


她得活着,因为局长说了管理局需要自己,不仅是管理局,就连局长本人也说了需要自己。大家都在等着她回去,所以怎么能栽在这种地方。


被突如其来的消极差点击溃的夜莺一瞬间只觉得恐惧,她的指尖狠狠地掐进掌心的皮肉里,疼痛的感觉顿时泛起。而随着疼痛的到来,那刻入骨髓的恐惧终于有了要消褪的趋势。


“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


夜莺一般低声说着,一边目光却焦急地来回搜寻着,正值深夜,除了值班的护士之外不会有人来。她有些懊恼那些将房间变得空空荡荡的人,至少现在她手头几乎没有趁手的工具。


目光锁定在了床头的一个玻璃制的小摆件,她下意识地便要抬起手就摔,却又在准备狠狠砸下去的时候猛然想起这动静一定会引起别人注意。


用布单包起来,包的厚厚的,然后使劲往地上砸,指定行。说干就干,她很快便动了起来,将那个玻璃摆件包裹来,来到房间内唯一没有监控的卫生间,然后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砸的动作,一边砸一边在心里默念碎啊,快碎啊!


她的动作有些疯狂,但偏偏此刻无人注意。玻璃摆件在她近乎于癫狂的默念与反复敲砸之下终于破碎,于是夜莺迫不及待地解开布包,拿起其中的一块碎片端详了一会儿,对准手腕划了下去。


鲜红随着划开的口子疯狂往外弥漫,空气中立刻冲斥血的气息。伴随着极致的疼痛,血液顺着手臂往下流,可她却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可以了,可以了,这下终于可以了。”



第六天


夜莺疯狂地迷恋疼痛带给她的真实感,这令她无比着迷,甚至萌生出一种诡异的快感,她从未如此真切地体会过自己还存活的事实。


玻璃碎片划过手臂的感觉,将残渣紧握在手中感受它们深入皮肉的快感,无比疼痛,却又无比畅快淋漓。血、肉、碎玻璃渣紧密相融,仿佛组成了一曲疼痛的歌,振奋着她的神经。


于是臂弯上满是血痕,伤口处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翻卷起来的肉,血液刚刚凝固成痂就会被再度划开,于是房间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力气大约是随着鲜血的流失也渐渐消耗殆尽,夜莺有些疲累地靠坐在卫生间的门后。她的确瞒过了医护人员们,直到现在仍没有人发现异常,只是过会儿的话也许就不一定了吧。


好累……好痛……当那些汹涌的快感褪去之后,遗留给这具身体的就只有近乎于麻木地疲累。也许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吧,那样极致地体会过活着的感觉之后,夜莺久违而罕见地感受到生命的重量,于是现在作为代价,她的意识越来越轻。


脑海中闪过了几张脸,最后定格在局长无奈地表情之上。她的黑眼圈依旧很重,近来定是没有好好休息。她的身形似乎也消瘦不少,满脸都是遮盖不住的虚弱感,似乎风一吹就要倒下了。


血仍在流,但夜莺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夜莺,你至少要保护好自己啊。”局长的双眼似乎写满了无奈与哀伤,“不然我会很担心的。”


“夜莺,我已经足够累了,别让我担心好吗?”


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夜莺挣扎着想要道歉,但却徒然发现自己就连简单地睁开双眼都难以做到了。终于,意识彻底陷入了幽深的深渊。


彻底沉沦前,她似乎听到了有人在惊叫。



第六夜


接到了医院发来的紧急联络,于是局长不顾一切地推掉了已经早就约定好了的一切行程。她不怕得罪任何权贵,疯了一样地驱车前往医院。


那是白天下午四点左右的事情,为首的秃头医师郑重接待了她,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局长的呼吸都是急促的,胸脯的起伏也相当剧烈。


“她……她怎么会?”局长的声音都在颤抖,直到此刻她仍不愿相信所得到的消息是真的,“她那般冷静的一个人,她从来都是那般冷静的一个人,热爱管理局所有人,也热爱着自己的理想。她怎会……怎会走到这一步……怎会!”


秃头医师带着局长去了夜莺一直居住的病房,刚走进去就闻到了难以忽略地血腥气味。于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局长的眼泪夺眶而出。


“是自残,用的是每个房间都会放置的玻璃摆件。”医生的声音想起,“她砸碎了它,随后借用碎片划向自己的臂弯,继而将玻璃碎渣握在手中。对不起,我得承认这是我们的疏忽。”


虽说只是听了转述,但局长还是听得头皮发麻,那样的痛苦,她单单是想象就觉得浑身战栗,可是她的小鸟副官确实真真切切地体会过了。


“她人呢?”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局长开口的第一句话竟不是斥责别人,也不是陷入自责。


“还在观察室。”医生有问必答,“尽管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也尽管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毕竟失血太多了,身体还很虚弱,人……也还没醒来。”


于是局长几乎是求助似的看向了他:“我想要陪着她,想要等她醒过来,可以吗?医生?”


秃头医师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他沉默着将人带到地方,离开前才忍不住说了一句道:“也许是我多言了,但局长小姐您对于她确实有误解的。”



第七天


局长静静地守在她的床前,尽管注视着床上的人,脑海却不断回荡着秃头医生说的那些话。


“也许我对你们的过去不甚了解,但看得出来您似乎觉得她是位任何时候都可以保持冷静的人。您也许过去一直认为她坚韧可靠、冷静到几乎没有情绪,但这就是您对于她最大的误解。”


“就像也许您觉得她此番伤害自己是为了拥抱死亡、摆脱痛苦,但她恰是因为想要感受活着。”


“这世上有一种叫做疼痛依赖的心理,患者会不断通过伤害自己感知疼痛来获取满足感。这样的满足感起因也许是复杂的,但归根结底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去感知自己的生命。有时是为了体验生命的蓬勃,有时则是为了感知生命的流逝。”


“我曾和很多人讨论生命,也曾听过很多关乎于生命本身的观点。在我看来生命是沉重的,活着就是为了感知沉重,而感知沉重注定是一件无比辛苦的事。对于一个微小的个体而言,庞大而宏伟的责任、又或是虚无且缥缈的理想,这些都不是支撑一个生命挣扎着活下去的真正动力。”


“被人深爱,被人需要。人只是因为这样便可以持续地生存下去。只被需要而不被深爱的人一生都只会拘泥于消耗自我,奉献价值,最终在价值被耗尽地时刻迎来消亡。而只被深爱而不被需要的人,如金丝雀般甚至连取乐他人的价值都不曾拥有,故而存活与消亡都将失去全部意义。”


想着想着,局长原本已经有所平复的心情再次忍不住泛起波澜。过去的自己确实很少将目光投向副官小姐,那是因为目光总是被别的事务引开。


不忍去看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局长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就算没有将怀疑表现出去,即便是无视也可以成为杀人的利器。



第七夜


局长不敢去握副官的手,她甚至害怕也许一个简单地身体触碰都会伤害到那个脆弱的人。可心里萌生出的欲望却怎么也无法忽视,有很多想说的话要对她说,可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有那么多种可以感受活着的方式,可是为什么要选择最痛的那一种啊……”


才说了这么一句,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于是局长摸了一把眼神,吸了吸鼻子继续自言自语道:“你想要什么就直说啊,就像海拉想要零花钱,九十九想要去吃自助餐,哈梅尔想要可以随心所欲跳舞的舞台,海拉莓丝想要游戏机……因为她们表达了,所以我才知道她们的喜好。”


“虽说大多时候都在一旁笑着看我和禁闭者们打打闹闹,但其实你的内心挺失落的吧?可是夜莺,你为什么不说呢?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难过,怎么知道你一个人挨过那么多痛苦呢?”


“有时候我真的不想当这个破局长,也不想被上面拿群老鬼们重用。那群人用一顶顶貌似华丽其实却毫无作用的高帽子绑架着我,于是我不得不分出越来越多的精力去做更多更繁琐的事。”


“虽然知道你肯定没这意思,但我还是要忍不住发个牢骚。你别是怪我这一个星期都没来看你吧?害,我是真的忙啊,管理局一堆事,长官那边又临时加派不少活。过去有你在,我一周还能休息两天,现在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份用。”


“我想要关心我在意的人,想长长久久地陪着她们做彼此喜欢的事,可我的时间太少了。”


“教我吧,夜莺,教我如何爱你。”局长的声音有些颤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却固执地说了下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让你知道我其实很在乎你,我想爱你,却不知从何爱起。”


“别再伤害自己了,求你……求求你……”


局长的声音终于化作一声声呜咽。



第八天


在局长的声声呼唤下,她见到了第八日的阳光。虽说春天早已来临,可狄斯城的气温总是反反复复。三月中旬时下了大雪,压折了枝丫上刚绽放没多久的花,直到最近气温仍没有回升过来。


可尽管如此,第八日的太阳仍是温和的。阳光自万里的高空而来,划过长空温和地透过窗户轻洒进房间。于是万物也因此逐渐复苏了。


夜莺从无边的混沌里走来,拼命抓住了新的光亮。于是她得以燃起希望,整顿疲累的身心,迈出了继续前进的第一步。


她睁眼,见到了最想见到的人。


是局长,就坐在她的床边。几根碎发落下,遮住了她的眼睑,得亏是在睡着,故而无法感知到瘙痒。于是夜莺轻柔地抬起未受伤的手,替她将这碎发拨到一边,随后望向了窗外。


那棵老榕树依旧翠绿,依旧迸发着蓬勃的生命力。茂盛的树冠替树下的人遮去了多余的阳光,而它的枝干则成了不少鸟儿的新家。


夜莺轻笑,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受到生命的温和,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感知到活着的意义。


草木会发芽,鲜花会盛开,太阳升起落下,即便有枯黄飘零的落叶,即便枝桠会有光秃秃的时刻,但终究能萌生出新的生命来。


世间有万物,万物各有各的活法。有那么多种可以感知活着的方式,不必非得是疼痛,尽管它最鲜明,也尽管它一度令自己那般迷恋。


可夜莺知道,她迷恋的并不是疼痛本身,而是由于疼痛切实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这一事实,是因为活着还有可能会有的未来那些无限的美好。


疼痛与苦难都不值得依赖,也不值得被颂扬。



第八天.终


夜莺听到了前夜局长的呼唤,将她全部的倾诉与崩溃都听在耳朵里。她庆幸还可以拥有和局长相拥的机会,庆幸死亡还没有带走自己。


于是跨越了那些艰难而痛苦的寂寥,夜莺没有倒在暗夜,她迎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的黎明。


怎么办呢?迫不及待地想要抱住她,想要和她耳鬓厮磨,想要吻一吻她的眼睑,告诉她“傻瓜你别再哭了,我已经回来了,再也不会走了。”


这样想着,夜莺竟真的去照做了。


局长懵懵地从睡梦中被闹醒,下意识就要犯起床气,可看到小鸟副官温柔如水的眼眸就愣住了。她忘记了躲开,眼中不由得就又蓄起泪花。


“怎的又哭了……?”夜莺有些哭笑不得,“都一晚上了还没收住,局长什么时候成了哭包啦?”


局长没说话,又或是说不出话来,她一边剧烈摇头一边把眼泪甩的到处都是,毫无形象可言。


夜莺被戳中了笑点,噗嗤一声伸手就去拿一边的抽纸递给哭得梨花带雨的局长。而局长也不扭捏,一把抓去就往脸上抹,一连用了好多张。


“你还笑,我都要吓死了。”这么一开口,委屈感又涌上心头,“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


“你别再伤害自己了,夜莺,答应我。”


“别担心局长,这种事以后都不会再有了。”夜莺笑着安抚着局长,就像她还在管理局时没什么两样,“现在的我找到了比疼痛更好的存活证明。”


“我会恢复健康的,直到这一刻我终于确信我可以恢复健康。”夜莺的声音尽管还带着虚弱却又透露着难以置信的坚定,“我知道您在等我。”


等我戒断疼痛依赖,等我回到你的身边。




米诺斯危机管理局依旧是正常运转的一天,可这一天的所有工作人员,上到局长下到工作人员、禁闭者们,每个人都在悄悄期待着。


临近正午的时候所有人集中在大厅处,期待着本该在今日回归的,那位阔别已久了的副官小姐。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继而还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依旧穿着那身制服,带着制服帽子,自大门处向着众人一步一步地走来。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所有人开始鼓掌,照计划那样的齐声高喊“欢迎夜莺副官回家”。虽然称不上整齐,但这却也是经过多长排演的成果。


局长快步走向前,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副官,千言万语最终也只是重复了一句:“欢迎回来。”


她说着眼眶又不自觉地红了,对面的副官小姐也是差不多的深情,她无可挑剔地笑着:“谢谢您,局长。谢谢管理局的大家,我回来了。”


戒断疼痛依赖,成功。



End.


终于写完了,上周四有的这个想法,然后爆肝三天终于搞出来了。也许有些OOC吧,但我确信这就是我想要表达的故事,感谢每一位看到最后的朋友。

我得承认灵感来源于现实,也来源于我对夜莺副官的,特殊的,呃,XP。

以上,很多要说的话都在正文里说过了,那么这里也就不再赘述,再次感谢看到最后的每一位朋友。

我们,下一篇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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