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视星空
陨星事件结束已百年有余，自那不明天体坠入地表，灾变的序幕就此拉开。起初没多少人真正在意，他们认为这不过是寻常的自然灾害而已。
人们一如既往地沉醉在当下的欢愉中，直到生存环境以不可逆的方式急剧恶化，直到人口骤减、生存资源枯竭的问题被狠狠地甩在面前。
建立在光辉之上的人类秩序随着恶劣环境的侵蚀被瓜分肢解，后悔莫及的幸存者们则一边怀念着过去的平和，一边哀叹着当下的绝境。
因此，以陨星事件作为过去与未来的分割点，人类就这样被迫进入了入夜纪年。
入夜十四年，联合国宣布解体，二百多个国家的代表聚在一起，共同发表了《入夜宣言》。
入夜二十一年，黑环远征。
入夜二十三年，异方晶得以被发现。
入夜二十五年，辛迪加与狄斯城建立，残存的人类于地狱崛起的希望之城延续繁荣。
经历了巨大的灾变，活下来的每一条生命都极其珍贵。他们切实见证过真正的痛苦，也早已习惯了黑夜的眷顾。他们甚至忘记了光的面目，可尽管如此，灾难依旧没能放过他们。
入夜八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内海大爆炸。带来的狂厄导致87231人直接死亡，后续伤亡不计其数，辛迪加的荣光于此彻底湮灭。
黑环001、黑环002、黑环003、黑环004……数不胜数的痛苦孕育出难以现象的恶意，难以想象的恶意滋养出数不胜数的痛苦。
习惯了暗夜的人类也许早就忘却了他们曾经向往过，如今也本该向往的美好生活是什么模样。
一、
从来没有人说过夜莺是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无论是曾同窗过的同学、并肩作战的战友、亦或是受过她帮助、被她拯救过的每一个人。
也许总是正正经经板着一张脸的缘故，他们对夜莺的印象总是沉稳、冷静、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绝对魄力，是可靠到令人安心的存在。
假如不曾真正深入地去了解夜莺，甚至会觉得她这样的存在是最不善于表达的那一类人。可若见到她孤身一人为了管理局大家的安危舌战老鬼们的英姿，也许会震撼于副官傲人的雄辩力。
夜莺副官是万能的，她看上去几乎全无弱点。
假如去采访米诺斯危机管理局的工作人员对夜莺的印象，想必十有八九会得到上述的答案，就连被收容的禁闭者们也都对此深以为然。
温柔、强大、近乎于全能的六边形战士，比起明明是长官但总想着随时摸鱼，处处偷懒搞小动作逃避体能训练，一有机会就躲进办公室里借着批阅文件赶报告的名义整私活儿的局长更靠谱些。
能将一整个管理局打理的井井有条，摘不出任何错处，能稳妥地解决上层每一次突击抽查，应对的无可挑剔。副官总是将全部的精力都献给了管理局，于是工作人员便只能看到她这样的一面。
可夜莺她合该是一位浪漫的理想主义者，经过了这么久的相处之后，局长更是这般笃定着。
因为不止一次了，局长望着不远处夜莺的背影忍不住想道，不止一次会在沉寂的深夜里，于管理局的某个有窗子的角落，看到她仰望的倩影。
二、
自打被唤醒已半年多有余，局长早就习惯了如今的工作。身上肩负着挽救狄斯城安宁的重任，工作中伴随着的负伤、牺牲与离别自然如影随形。
习惯了没能及时挽救的遗憾，习惯了和志同道合的同伴长久的生离，习惯了大大小小的伤总是侵蚀着酸痛的身体，也习惯了正视绝境的降临。
局长不会再像最开始那样怯懦地站在禁闭者们身后只等着被保护，也没有再因为任何理由移开见证的眼睛。她目睹深陷痛苦的人们狰狞着、痛苦着、绝望地恸哭着，无声地哀嚎着。
人们总是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伐前行，仿佛仅仅如此就已经耗费了他们全部的精力。
某次任务结束后，面对战后的一片狼藉，劫后余生的人缓缓从地上爬起。没有人庆幸死里逃生，没有人表达出分毫喜悦，他们只是和救命的恩人擦肩而过，继而麻木地拖着步子向前、向前。
“有什么好值得庆幸的呢？也许就在下一次，我们还是会死于暴动。”其中一位被拦下的人忍不住说道，“您以为这是我们第几次死里逃生呢？”
“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希望是最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事情。难道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能填饱我们的肚子吗？”他随意摆了摆手，嗤笑着。
“小姐，人还是要向前看的，大概只要还没咽气就得活着走下去，我们就是这样无能的蠢货啊！”
这样说着，他便自顾自地去追赶已经运去的流浪人群。可彼时那人眼里溢出的绝望和人群清一色低着头赶路的模样，局长一直记到了今天。
三、
真实的痛苦是有重量的，越是深入地奔袭这座于地狱崛起的城市，局长就越是这么认为。
她本该是过往一片空白的无梦者，可近来梦里却频频闪过以往战斗时留存下来的残影。有时是黑环残骸的引诱，有时是敌人狰狞的诅咒，但更多时候是压抑到令她喘不过气来的沉重与苦痛。
又一位善良的无辜者，因他人的恶意饱受痛苦，被无尽的苦痛压弯了脊背，或是背负着期待与执念继续负重前行，或是倒下后再也没能起来。
最初曾被这些深深折磨过，但久而久之，局长也渐渐明白了——忍受着煎熬地活着已经很辛苦了，再要他们坚信着什么实在过于奢侈。
在这样一个习惯了苦痛、普遍忘却希望的城市做一位理想主义者是件不容易的事，可局长恰巧就是这样一个近乎于“异类”的存在。
用海拉的话说那叫做怪胎，毕竟脑子正常的家伙从一开始就不会跟禁闭者讲话。局长不仅讲了，还试图和她们作为朋友。不仅将她们视为朋友，还企图将她们牢牢地拉到身后保护起来。
平等地给予弱者关怀，平等地和一切肆意妄为释放恶意的敌人斡旋，这般普世的温柔与坚定的善意集结了无数对未来尚抱有期望的可爱家伙们。
局长喜欢和禁闭者们讨论未来，也喜欢和她们谈论起早就没有什么文书证明资料的，光辉尚眷顾着这片大地的，久远到近乎虚无缥缈的过去。
每当说到这些的时候，大家的双眼都是亮晶晶的，就好似即便入夜也仍旧没舍弃他们的星辰。
四、
夜莺很少加入到局长和禁闭者们讨论的行列，可局长就是知道，她一定是听得最认真的那一个。
她总是喜欢将自己摘出这样祥和的氛围，像是一个观察者那样，将一切欢声笑语尽收眼底，一个人悄悄地为这样难得的气氛惬意着。
想到这里，望着不远处的倩影过了好一会儿，局长悄然拿起挂在衣架上属于自己的那件大衣走向了自己的小鸟副官，然后将衣服披在她的肩头。
“局长……？”夜莺似乎有些诧异，尤其在这样的时候遇见了几个小时前就该去休息的长官。
“别念，别念。”似乎早就料到小鸟副官会说什么一般，局长赶忙打断施法，“我睡了的，打算起来解个手，刚准备回去继续睡就遇见了你呢。”
夜莺面目表情地借着微光将局长的黑眼圈看了个明明白白，可她只是叹了口气道：“局长，您还是要注意休息，那些文件明天再批也是可以的。”
她微颦着双眉，眼神里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与关心，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刺痛了局长的心脏。
“别……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夜莺。”局长第一次这么对自己的副官说道，“我听你的就是了。”
不再是直愣愣地我行我素，也不再是明目张胆地顾左右而言他。局长第一次面对副官善意地劝解选择了听从，于是小鸟的开怀溢于言表。
“夜莺是真的很喜欢星空啊。”觉得自己逃过了一劫的局长大大方方地开启了新的话题，而夜莺副官也似乎默认了这一次深夜的交心。
“真是个浪漫的人呢，夜莺你。”
五、
从来没有人说夜莺是个浪漫的人，事实上很难有谁会把管理局干练的副官与浪漫联系起来。
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形容的副官也难掩讶异，她想了想还是笑着回应自己的长官：“难道局长认为喜欢看星星就算是浪漫的人吗？”
“星空可是人类的终极浪漫。”局长也笑着打量着副官，“这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于是夜莺摇了摇头：“不，您太认真了，局长。”
似乎没有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被局长记了这么久，小鸟副官觉得好笑的同时，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萌生出几分暖意和难以忽略的欣喜。
“我想，没有人会拒绝美好事物，”小鸟少见地借着月色对着局长推心置腹，“恰巧在我们如今所生活的狄斯城，星空是为数不多的美好存在。”
“假如觉得自己正置身于无边的绝境，偶尔抬头看一眼天际的星辰，也许就会借着那份微弱的光芒重新燃起些许斗志吧。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于是局长也顺着副官的话抬眼望向天际，就这样凝望许久，原本躁动的心似乎真的平静了下来。
“能在那般漆黑的夜里勇敢地彰显自己的光芒，尽管光芒总会在黎明到来被白昼所掩盖，可一到沉寂的夜里，当阳光舍弃这片大地的时候，它们会再度出现在那里，轻而易举地点缀最后的美丽。”
夜莺这么说着，目光却悄然落在了局长身上，好在那人专心致志地仰望着天空，丝毫不曾发现。
“可是呢，浪漫的是星辰而不是喜欢它的人，即便是孤零零坠落的落单星星也有独属于她的魅力。”
六、
局长静静地聆听着副官的倾诉，她总觉得夜莺的话语里还暗含着别的意思，可当真听到那人说星辰的浪漫与喜欢星辰的人无关时，一种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差点就将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副官，你喜欢现在的狄斯城吗？”
就这样没头没脑地问了出来，局长虽有些后悔这般直白的询问，但却打心里期待着夜莺的回答。
它只拥有表面的祥和，它滋生的恶意一点都不逊色，乃至更甚于讴歌出的繁荣。生活在这里的人也并非个个完美无瑕，频发的灾变让心怀善良与希望的弱小者早在一开始逝去，留下来的大多只是习惯了苦痛与挣扎的麻木者心甘情愿地沉沦。
于是失去了家与亲人的流浪者低着头流浪，就在离他们并不远的繁华居民区里，也许就住着对那些身处绝境的可怜人漠然旁观的权贵富人。
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承载希望的繁华之城对吧？可即便是这样的狄斯城，却也是世界终焉的白垩之城，是一千万种文明里唯一能滋养出善意的人类文明得以继续延续下去的最后希望。
也许人类就是这样卑劣的生物，要他们深爱正繁荣昌盛着的美好并不算难，见证过喜人的荣光焕发后迸发出自内而外的自豪感再容易不过了。真正难的是即便深知那些繁荣背后的腌臜后，依然全心全意地热爱着这座城市，坚信它的未来。
有时就连局长自己都觉得无比可笑，明明就连自己也说不出这座城市的半点美好，可却希望身边的人能够在这样充满泥泞的日子里坚信希望。
七、
“如若不是心中藏有了不起的蓝图，您又怎会一次又一次地为禁闭者们描述那般温暖的未来？”夜莺并没有直接回答局长的问题，“即便不曾真的亲眼见过，想必也能从那些描述里得到些慰藉吧。”
“局长，过去的我也许并不相信。但现在我明白了，您的眼睛的确能看到我们所看不到的存在，你也远比我们所有人想象地更加温和坚强。”
“早在嘉年华的摩天轮下，您的副官就已经这么说过了，但现在我不介意再对您讲一次。”夜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坚定，“假如您真的已经看到了所谓的希望，那么就请放心大胆地奔赴吧，我们会拼尽全力保护您。无论您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不会再质疑您，MBCC会全力支持您的一切。”
“只是，无论您决定要与怎样的存在斡旋，无论您打算奔赴怎样的凶险，都请您保护好自己，管理局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局长，禁闭者们也不能失去最后能给予她们休憩之地与慰藉的引路人。”
局长终于打断了副官，她看似随意地摆了摆手，而后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那你呢，副官？”
“星星很美丽，对吧？”局长忍着莫名泛滥的酸楚道，“可独自坠落于污泥的星星还是闪耀的吗？”
夜莺微微皱眉：“可星星就是星星，即便孤身一人，即便身处绝境，它仍旧会释放微光。”
局长于是笑着摇了摇头，视线也由此变得模糊：“但假如它一直是孤零零的星星，就终免不了会有被泥污同化、掩盖光亮的那一天。”
“假如没人欣赏，它直至湮灭都不会被发现。”
八、
那些话尖锐地扎进小鸟的胸腔，语气间夹带的难以忽略的悲凉反复冲击着夜莺的灵魂，以至于现在的她竟至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仔细想想，都已经在这座城市奔波这么久了，早也该发现比起四处泛滥的恶意与压迫，值得被颂扬的美好反而是更珍稀的存在。”
“狄斯城已经不剩多少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所以夜莺才唯独愿意给予我这样的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吧？”局长笑吟吟地看着小鸟，也终于明白了自家副官一直以来在自己面前打得那个哑迷。
心事第一次被局长如此直白地点明，但夜莺副官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多少窘迫。
“禁闭者的大家也好，你也罢，虽说不晓得究竟怎么就不约而同地从我这样的人身上看到了所谓的希望，但其实我是最算不得什么的存在。”
“和城市里那些阴谋家斗智斗勇、几番斡旋的是兰利长官，赌上性命去捍卫城市和平的是你们这些军人。就连最平常不过的外出任务，若是没有禁闭者的大家，我也无法独立完成。”
“在兰利长官麾下工作的这段时间，我越来越明白于苦难的境地里，空想没有任何意义。星星的光芒太过微弱，不足以照亮夜晚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在人们普遍饱受痛苦，就连最起码的生计都难以保障的此刻，它是最没有意义的装点。”
所谓的美好啊，意义啊，这些都是人所赋予的，星星所谓的浪漫自然也是这么个道理。
星星是浪漫的，喜欢星星的人更是如此。
九、
“越是身处苦难的绝境，就越要守住尚残存于世的美好。越是正饱受痛苦的磨砺，就越要牢牢铭记所做的一切挣扎都不是为了拥抱着绝望死去。”
人类的纪元走进入夜时代已百年有余，数不清的灾变一次又一次摧残着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幸存者。阴霾充斥的日子挥之不去，于是从最虚无缥缈的开始，为了生存，人们一点一点地摒弃着。
是同流合污，伙同罪孽一起将屠刀对准更弱小的存在。还是坚守崇高，用淋漓的鲜血将触目惊心的真相摆在麻木的世人面前。
终归是不同的选择引领着不同的道路。
“要相信即便是再怎么不可救药的土地，却仍能诞生如你我这般愿意相信美好的生灵。所以当真正切实的美好出现的时候，我们这些人能做的就是在恶意肆虐的绝境里拼死也要保护好它。”
虽然早就不记得这是从谁那里听来的话，可夜莺却将其铭记在心，直到今天之前，她仍在践行。
“局长，”思虑再三后的小鸟副官还是选择开口道，“他人怎样去想，我属实不清楚。可在我看来，您是我如今尚能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
“并不是星星点缀了夜空，而是空旷而沉寂的黑夜需要星星的点缀，深陷泥泞的人需要一个飘渺却美好的愿景，用于振作起来，用于继续前行。”
这一次，局长可算是露出了得逞般的笑容：“说的是啊，这么看来它们确实是双向奔赴呢。”
“落单的星星和想要守护星星的人本质上讲没什么不同，她们都是愿意于苦难中相信美好的人。”
十、
觉察到自己是被耍了，小鸟副官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虽然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局长的段位越来越高了，三言两语便进了她的套子。
“您是否该休息了呢？”夜莺皮笑肉不笑道。
完蛋！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即便是木头局长也看出此刻的副官十有八九是生气了。
“我我我我错了，我马上休息，啊不，看完最后一份文件就休息，五分钟，就五分钟！”局长说着便想要落荒而逃，可却在关键时刻被擒住了右手。
小鸟副官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局长象征性地挣了几下后果断明智地选择放弃。
“文件的事不劳局长费心，现在，立刻，马上去睡觉。”夜莺的声音立刻冷了八度，“不然我不介意明天一早将您熬夜工作的事情告知艾恩医师。”
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的局长悔得肠子都青了，可她偏偏拿生气的小鸟副官毫无办法。
在夜莺近乎于监视的陪同之下，局长只好蔫蔫地回到办公室，将还没有凉透的咖啡一口闷掉。随后在副官小姐的注视下回到了休息室。小鸟副官有些好笑地目睹局长的一切碎碎念，然后对那人快要溢出的碎碎念视而不见。
“那么，明早见。”她在离开前这般说道。
迈着轻快地脚步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夜莺心安理得地接手了局长尚未批示完的文件。
落了单的星星的确无法持续闪耀，夜莺当然明白局长言语里所表达的意思。可是呢，有自己和管理局一天在，局长又怎可能真正孤身一人呢？
十一、
“真是个严苛不讲理，毫无浪漫细胞的人！”
许久之后才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的局长，确定房间里只剩自己后，盯着天花板恶狠狠地这般腹谤道。
堂堂MBCC的局长贼心起起落落，终究没有揪着副官一起休息的勇气。无能狂怒地锤了下床板后，一翻身再次蒙住了头。
“睡觉！”
至于表明心计这种大事，一次不成也是可以理解的。明天再做下一步计划想必也不打紧，这么一想，局长也就心安理得地会了周公。
End.
感谢看到最后！
有机会的话，下一篇再见！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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